天时人时合一!清明何以如此特殊?

2024-04-05 15:00:00
来源: 瞭望智库公众号 作者: 大代永祚

清明风起,天地明洁,谓之清明。

清明将节气日与民俗节日融为一体,是天时与人时的合一。

在中华文明早期的时光里,清明是纯粹的农事节气日。随着节俗的丰富,节日本身的内涵也逐步拓展,由追忆忠烈之士发展至悼念先祖。

再后来,看见大地复苏、生机勃勃,人们开始应天时踏青——不仅意在山水之美,更在于心怀古老信仰、以自然生机激发人的生命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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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节日

节气是天时,是纯粹的自然时间;节日是人时,是社会文化的时间选择,清明是节气与节日的合体。

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清明最初主要为时令的标志,时间在冬至后一百零七日、春分后十五日,公历的四月五日前后。《淮南子·天文训》说:春分后十五日,北斗星柄指向乙位,则清明风至。

清明风温暖清爽;在和煦的春风之下,天地明净,空气清新,自然万物显出勃勃生机。清明节气由此得名。

清明是春天的节气,春天是四季之始,也是农业播种的时节,民谚有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农业是传统社会的主业,为了农事的丰收,除了祈求自然风调雨顺外,还得请祖先保佑,因此在清明时节逐渐形成春祭的传统,在汉魏之际形成的寒食节,就承载了这一古老的祭祀传统

清明真正成为民俗节日是在唐宋之后,它走了与传统节日生成的不同路线。古代节日一般依据节气时令,但脱离节气时间点,另外生成民俗节日,立春到新年、夏至到端午走的就是这一路径。

但清明却没有沿用这一文化习惯,它将古已有之的寒食节俗收归到自己名下,与此同时也改变了自身纯粹自然时间的性质。清明在唐宋后具有时令与节日的双重意义,古代天人合一理念,在节日生活中得到落实与传承。

兼具自然与人文两大内涵,清明既是自然节气点,也是传统社会的重大春祭节日,真正体现中国天人合一观念。

清明节俗丰富,但归纳起来是两大节令礼俗传统,在中国传承千年,至今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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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敬祖先,慎终追远

清明有着久远的历史源头,是传统春季节俗的综合与升华。

祭祖扫墓是清明节俗的中心。一到清明,人们就忙着上坟祭扫,湖北有民谚“三月清明雨纷纷,家家户户上祖坟。”无论城郊还是乡村,清明祭祖扫墓都显得出奇地热闹,古代帝王宫廷祭扫陵墓的声势与排场自不必说,就是一般百姓也是提篮担盒、携纸将烛,竞上墓地。

上坟祭扫,包括两项内容:一是挂纸烧钱;一是培修坟墓。唐代以前已有烧钱祭亡的习俗,但因寒食期间禁火,墓祭亦不能火化纸钱,人们将钱纸插、挂在墓地或墓树之上,有的压在坟头,表示后辈给先人送来了费用。

这种因禁火而改变的祭祀习俗在当时曾受到一些人的质疑,“三日无火烧纸钱,纸钱那得到黄泉”(唐·王建《寒食行》),但民间习惯一经形成,就往往成为一种特定的民俗传统,它在后世已不禁火的环境下仍然流传,挂钱成为清明墓祭的特色之一。

随着寒食禁火习俗的松懈,清明祭墓的流行,在清明墓祭中,人们不再忌讳烧纸钱,再说清明本来就是钻取新火的日子,“神前新火一炉香”,自然有它的灵应。烧纸钱与挂纸钱的习俗并存。

修整坟墓,培添新土,清除杂草,是清明扫墓的又一活动。在雨水到来前的春季,人们借清明祭祀的时机,对坟墓进行清整,既保全了先人,又尽了孝心。唐人就很在意这种习俗行为,“但有陇土无新土,此中白骨应无主”(王建《寒食行》),由墓上有无新土可判断墓主有无子孙的存在。现在某些乡村仍以清明祭墓活动的有无作为家族是否绵延的标识,民间有“有后人,挂清明,无后人,一光坟”的说法,有一套自发形成的习俗压力,告诫试图不履行祭祖义务的人。

清明祭祖除扫墓的“山头祭”外,后世还有祠堂祭,称为“庙祭”,庙祭跟古代春礿之祭有着密切的关系,二者虽然在时间上相距遥远,血脉却是相通。庙祭是宗族的共同聚会,有的地方径直称为“清明会”,或“吃清明”。

在祭祖仪式结束后,族长主持共商族内大事,申诫族法家规,最后会聚饮食。以同食共饮的形式分享祖宗福分,团聚宗族,是古已有之的传统,所谓“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如《诗经·公刘》所记“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饮之食之,君之宗之”。后世祭祖费用一般由专门祭田田租开支,祭田为祖业族产。

清明处在生气旺盛的时节,也是阴气衰退的时节,人们一方面感念祖先亲人的恩惠,同时以培土、展墓、挂青的形式显示后代的兴旺。祖先在坟墓里安住,关系到子孙的繁荣,子孙的发旺又能保证祖先的安宁与香火的延续,这是一种“互惠关系”。

祖先墓地不仅是生命之根,同时也是情感之结,在传统社会里,人们无论走到哪里,都牵挂着乡里庐墓。

“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云哉!城西有数顷田,果树数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秽,恐便斩伐,无复爱惜。”文出自《寄许京兆孟容书》,这是唐代著名文学家柳宗元被贬永州任上时写给父亲故交许孟容的一封信。

“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真切地记述了这位大文学家清明时节难以“上父母丘墓”的锥心之痛,发自肺腑,闻者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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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青郊游,礼赞生命

清明是踏青郊游、珍重生命的节日。

清明时节,自然界生机一片。祭墓与踏青原来分属寒食与清明,唐代以前寒食与清明是两个主题不同的节日,一为怀旧悼亡,一为求新护生。寒食禁火冷食祭墓,清明取新火踏青出游。

一阴一阳,一息一生,二者有着密切的配合关系;禁火为了出火,祭亡意在佑生,这就是后来清明兼并寒食的内在文化依据。清明时节的户外运动,其原始的意义在于顺应时气,是月生气方盛,阳气发泄,万物萌生,人们以主动的姿态顺应、进而促进时气的流行。踏青、蹴鞠、秋千、拔河、放风筝等大都是有助于阳气发散的活动

宋代生活日趋都市化,民俗向娱乐方向发展。宋代为了让人能在清明扫墓、踏青,特地规定太学放假三日,武学一日。此时的寒食不仅收容在清明节下,清明踏青习俗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兴盛。史称“四野如市”,“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清明上河图》就更直观形象地为我们展示了清明时节宋代都市居民出行的生活图景。

插柳或戴柳是清明踏青与护佑生命的风习时尚。柳树为春季应时佳木,得春气之先。在四野一片苍茫之际,柳树最先吐出新绿。柳树易栽易活的生存特性,显示出其生命力的强旺。

因此,在古人观念中,柳树有着神奇的效用。据说民间新火的传递亦是以柳条传送。贾岛“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的诗句大概吟诵的是这一情形。柳木还具有护佑生灵的功用。民间向有以桃弓柳箭削减煞气的做法。《齐民要术》有“取杨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之说。这就是“三月清明门插柳”习俗的心理根源。宋代清明节已“家家以柳条插于门上”,说是可以“明眼”,也就是能明辨鬼邪,看住家门。

后世沿袭了插柳的风习,如近代寿春“清明日,家家门插新柳,俗意谓可祛疫鬼。”新柳一般由人们在祭墓踏青时在墓地野外折回,宋人诗曰:“莫把青青都折尽,明朝更有出城人。”

此外,清明还有戴柳的习俗。人们以结成球状的柳枝或柳叶戴于头上,民谚曰:“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城居的人们很喜欢这一习俗,鬓插青柳,既吉祥又有生气。插柳与戴柳在民间还有招魂与安魂的解释,有说“插柳留春”。

事实上,春夏之交因气候的关系人们易受季节性的疫病侵袭,人们为了顺利度过这一危险时段,于是利用清明节俗预先进行禳解。这正是清明戴柳、插柳原始民俗意义。青柳留春,意味着在春季将逝的时节,人们用青青的柳枝来象征对青春的挽留,“留青”,也就留住了“红颜”,留住了生命。

中国人重视时令养生护生,清明的饮食与春季养生护生相关,有寒食燕、清明团、清明饭等。寒食燕是山西地方寒食清明时的节令食品,它用枣泥与面粉调和,捏成燕子形状,也称子推燕,表示纪念晋国先贤介子推。子推燕象征春阳,有驱邪保健的功效。

清明团是用青色的艾草汁染色的水磨纯糯米粉团,可以冷食。清明的节令食品还有乌饭。南方地区在清明节吃一种特制的黑饭;明代杭州,“僧道采杨桐叶染饭,谓之青精饭,以馈施主”。明清宁波人都称为“青糍黑饭”。

这种食品大约与寒食节的禁火有关,寒食在宋朝以后与清明合一。浙江黄岩人清明采芜菁和米粉作饼,称为“寒食”。广东民俗每年三月,用青枫(一名乌饭木)、乌桕嫩叶浸一晚上,然后以其汁和糯米蒸饭,饭“色黑而香”。

据《广东民俗大观》记载,广东客家有清明饭,制作方法如下:清明前夕,从野外采集各种可食用的药用植物,如艾草、鸡矢藤、清明菜(鼠曲)、荠菜、枸杞叶等,洗净、去梗、煮熟,拌在预先浸透滤干的糯米(加适量大米)中,用碓舂成饭团,添进红糖搓匀,制成饭块蒸熟即可。清明饭因所用药料不同,风味各异,食而不腻,可作点心,也可馈赠亲友,尤为儿童喜爱。这些清明食品的原料来源于中草药,人们认为清明时节食用它们可清凉解毒、驱邪保健。

春天饮食中,不能不提春茶。清明茶是清明时节采摘的茶叶嫩芽,它色泽绿翠,叶质柔软,茶叶中富含多种维生素和氨基酸,香气四溢,味道醇厚,清明茶是饮食民俗中的养生佳品。茶人采摘春茶时,要特别地仔细,只能用指甲掐,不能以手指扯。“新火试新茶”曾是古代非常流行的时尚。清明时节,无论居家还是出门在外的文人雅士,都以清明钻取的新火煮新茶。

清明是传承民族信仰、家庭人伦的重要载体,是人们亲近自然、珍重生命的重要时间。

在生命之花竞相绽放的明媚春天,中国人传承着古老天人合一的理念,追念亡人、祭祀祖先,踏青郊野、助阳护生,践行着生命传递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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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常在,家国常青

作为古老的民族节日,清明关联着民族生死观念,因强烈的自然人文合一的色彩而在中国传统节日系列中地位非凡。

清明关系到民族的文化生命,是我们今天需要特别重视的节日。我们需要传承清明所蕴蓄的伦理观念与自然意识,同时也要看到当今时代变化的环境,对清明节俗作适应性的调整与更新。

其一,感念先人,进行生命伦理教育。

中国人受传统文化心理的影响,尤其重视家族、祖先,在清明节祭扫祖先是对亡故先人的特殊的缅怀方式。每逢清明节,海内外华人共同缅怀中华民族祖先,增强了民族认同感与凝聚力。

清明祭祀重在祭扫过程的严肃与真诚,仪式可以根据情况适当调整,鞠躬或叩拜因人而异,关键是“诚敬”二字放在心中,切忌潦草应付。

祖先祭祀实际上是一次生命伦理的教育、感念先人功德的教育。感恩是社会基本的伦理基础,对亡故先人怀有一颗尊重之心和深深的缅怀之情,这是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追思中学习感恩,推己及人,对别人、对社会心存感激,人与人之间就会充满关爱与同情。

慎终追远是清明节的文化精神。我们追思祖先业绩,提倡家庭、社会对先辈历史的尊重,保持对先人的敬畏之心与感恩之心。在现代社会,清明节更有着特殊的意义,给人一个理性思考人生的时机。

其二,贯彻生态理念,传承与更新祭祀方式。

清明祭祀是我们的文化表达,是感恩先人、密切人情的重要方式,传统社会的一些祭祀方式,在城市化的过程中,面临调整与更新。传统的乡土祭祀是在独立的家族墓地,祭祀是私人性的表达,祭品在祭祀之后由家人分享。

在城市公共墓地区,清明祭扫的空间较之传统发生了重大变化,人们的祭祀活动处于开放状态,因此清明祭扫不纯粹是私人活动,而是成为公共活动的组成部分。

因此,在祭祀方式上必然会出现相应的变化,传统的三牲祭品让位于果品、鲜花,纸钱鞭炮大大减少。当然,有些人没有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如烧纸做的别墅、轿车、麻将等。我们应该倡导祭扫中的环保理念与安全理念,尽量减少祭扫过程中的环境污染与资财的耗费。

清明节给我们预备了祭奠先人的时间与机会,它让当代人停下脚步,跟先辈对话。

许多人因为假期太短,或工作学习性质所限,不能回到故乡亲自叩拜,只能遥寄思念。现在数字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提供了新的选择,人们在网上献花、虚拟祭扫。传统与现代并没有天然阻隔,二者可以互通互联,关键是要养护我们心中所具有的因血缘而产生的亲密情感。

其三,亲近自然,激扬生命力量。

中国人在春天哀悼亡者,同样在春天激扬生命。人作为生命个体,因生理与社会原因,总会周期性地出现一定程度的这样或那样的身心疲惫与精神困顿,所谓“春困”是现象之一。要调节身心,振作精神,就需要特定的仪式与活动,以“动心劳形”。

我们清明时节在与祖先对话中获得了精神力量,同时我们也通过踏青郊野,与自然对话,获得身心的放松与精神的愉悦。

韦应物《寒食》诗云:“清明寒食好,春园百卉开”。在莺飞草长的明媚春天,人们宜借祭扫出游郊野,欣赏美丽春光,在悼念逝者的日子里,抚慰生命、养护身心。唐人元稹曾高歌:“今年寒食好风流,此日一家同出游。”寒食清明赏花踏青,妇女儿童是游戏娱乐的主角。

唐宋时期,寒食清明游戏活动主要是荡秋千、蹴鞠、放风筝、踏青折柳等。“美人寒食事春风,折尽青青赏尽红。夜半无灯还不寐,秋千悬在月明中”,薛能的一首《寒食》,精妙地写出人们在春天嬉戏的愉悦。杜甫《清明》诗云:“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蹴鞠与荡秋千,在唐代时已成为国人春天共同的“节目”。

至宋代时,市井文化发展,清明已然成为了“游园会”。“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东京梦华录》卷七记载的清明节便是明证。

到了明代的江南,“男女袨服靓装,画鼓箫船,如杭州人游湖,厚人薄鬼,率以为常”。扬州的清明节,还有货郎随行,随时摆出古玩与儿童玩具,供踏青人选择。明代的北京,清明时节儿童游戏甚多,有抖空钟(空竹)、打陀螺、踢毽子、放风筝等。

清代北京人踏青主要是放风筝,人们各自携带纸鸢线轴,祭扫之后,就在坟前“施放较胜”。北京风筝极尽工巧,琉璃厂在清明时节有专门的风筝市场。传说曹雪芹就是风筝制作大师,据说他写有《南鹞北鸢考工志》,系统地记载了风筝的起放原理、扎糊技法、绘画要领,即扎、糊、绘、放“四艺”。曹氏风筝至今为京制风筝流派之一。

面对先人,我们在静默中回想祖先的恩德,持守祖先基业、传递民族香火的责任。另外,特殊时节相互道一声安好,我们不仅获取了一份诚挚的祝愿,还是情感的抚慰。

清明常在,家国常青。

(文/萧放 北京师范大学社会学院教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节日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拓展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建设研究》首席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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